第一千六百一十六章:先治穷病
明朝败家子 by 独孤天山
2019-10-5 09:45
听了方继藩的保证。
弘治皇帝心安了一些,随即又笑道:“就算他们反叛,那又如何,朕若是连书生们都弹压不住,谈何治天下。”
于是,继续低头吃蟹。
这螃蟹吃起来麻烦,可滋味却是十足的,尤其是这蟹黄,配上温热的黄酒,回味无穷。
弘治皇帝吃了两口,随即抬头看了朱氏一眼。
却见朱氏只是静静的站在一旁,不轻易作声,弘治皇帝便道:“来,坐下和朕说说话。”
他对朱氏,多了几分敬意。
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妇人。
朱氏倒没有因为身份礼教而多推迟,依言坐下了。
弘治皇帝则是兴致勃勃的看着朱氏道:“朕来南京,大多时候都在孝陵,走马观花,也体察不出什么,卿久在南京,可有什么见闻吗?”
显然,弘治皇帝对于朱氏是颇为信任的。
朱氏道陛下,臣妾不过区区一个妇道人家,平时大门不出,二门不迈,哪里能有什么见闻,只是……陛下若问,臣妾自是知无不言,言无不尽。
弘治皇帝这时却是叹了口气,才道孝陵那里,百姓们入山盗伐,盗猎,常年来,都屡禁不止,朕见过一些百姓,他们衣衫褴褛,饥寒交迫,哎……看着令朕寝食难安啊。
弘治皇帝的确是个好皇帝,甚至很多事情都想的深远。相对于士绅,弘治皇帝更忧患这些清苦百姓,进入孝陵,这是必死之罪,说是谋逆都不为过,可百姓们还是趋之若鹜,可见这朝廷的法律和民心到了何等的地步。
朱氏想了想,便道陛下……这些人,往大里说,说是乱臣贼子也不为过。可是……细细想来,也是生活所迫,孝陵乃是太祖高皇帝陵寝所在,自是要极小心的防范,这是龙脉啊。
朱氏顿了顿,又道陛下询问臣妾,定是希望知道,为何百姓们会这样做……陛下……臣妾也听到不少流言,不说其他地方,单说南京,这南京城里固然是歌舞升平,可陛下,除了这南京城,这城外头呢?臣妾不只一次从府里的人口中得知,流民百姓活不下去了,便聚众起来,落草为寇。又听说,有百姓,平日里是良善百姓,到了夜里,却是成了水贼,马贼。魏国公府奉旨镇南京,剿不甚剿。臣妾年轻时,嫁入这里的时候,倒也还好,这些流言只是偶尔有一些,等臣妾如今孙儿都已长大时,这样的事,就一丁点都不新鲜了。
说着,朱氏也一脸忧心的叹息起来。
终于听到了最真的实情,弘治皇帝眉头皱的更深了,江南平静的背后,竟是如此的可怕。
如此一来,那些入孝陵盗伐,盗猎的百姓,已算是‘良善’的了。
只见朱氏继续道:“也曾有人说,南人刁蛮,有为数不少,不堪教化。”
她看了弘治皇帝一眼,却又随即道:“可到底何以南人刁蛮,臣妾便不知了。”
弘治皇帝摇头苦笑起来。
方继藩却在一旁细致的吸允着蟹脚,一面道:“这还不简单,不就是穷闹的吗?江南不比别处,别处是穷山恶水,百姓们穷,富人家也好不到哪里去。这江南是鱼米之乡,又能丝织又能造瓷器,这朱门酒肉臭,却是路有冻死骨,这穷疯了的人,衣不蔽体,食不果腹,见了那朱门里的酒池肉林,谁肯甘心?不是南人刁蛮,是穷怕了。穷**计,富长良心,陛下……你看儿臣,这天下人,哪一个不说儿臣好,但凡是知道儿臣为人的人,没一个不翘起大拇指的。可谓是家喻户晓,赞不绝口。可儿臣很不客气的说,儿臣当真有这么好吗?”
方继藩吐出了蟹壳,认真的道:“究其原因,无外乎就是,儿臣家里有银子,有了银子,自然也就懒得去和人争利,有了银子,便可去做一些风雅的事,譬如儿臣最爱读书,且爱读好书,那些下三滥的世情话本,儿臣是断然不看的,儿臣看道德经,看春秋,以此为乐。儿臣还乐善好施,见了穷人,便看不下去,于心不忍,就见不得有比儿臣穷的人。可倘若儿臣也吃不饱肚子呢?儿臣还能看道德经,看春秋,还能乐善好施吗?”
弘治皇帝点头,比以前很久以前那个难得出宫的陛下,如今不同了,他的阅历,已是极丰富了,自是能明白方继藩话中意思:“正是如此,所以归根到底,这教化之道,在于先治穷病,此病不去,奢谈教化,让人学继藩一般,尽心尽力为朝廷分忧,不去触犯律令,这无异于是缘木求鱼。”
弘治皇帝打起精神,笑起来:“凡事都是开头难嘛,既然明白了症结所在,那么尽力去做便是了,继藩……朕和你,还需在此逗留一些日子,不妥善安置好那些士绅,朕……寝食难安。”
弘治皇帝的行在,并没有移去南京的行宫,而是直接落脚在魏国公府。
魏国公府上下,自也小心的供奉。
好在……陛下出奇的好养活,不爱吃山珍海味,先是只吃螃蟹,吃的差不多了,便又喜爱上了新鲜的大黄鱼,甚至还对生蚝有了兴趣。
且对于奢侈的做法和排场,一丁点兴趣都没有,就爱江浙人的口味,放了姜蒜,蒸就完事。
有了英国公张懋坐镇,南京六部则是战战兢兢的,那户部尚书刘义在御前,被狠狠的大骂了一通,便领了旨意,负责这士绅的迁徙之事了。
当然,表面上是刘义主持,可实际上,行在里隔三岔五,都会有一些口谕传出,如何迁徙,怎么布置,安排多少士兵,预备多少艘船,这事无巨细,几乎都是陛下在行在里预备好了的,刘义能做的,不过是乖乖从命。
说起迁徙,方继藩是行家,当初,他有迁方家人的先进经验,这方面,他方继藩说自己的水平第二,天下绝没有人敢说第一。
数不清的士绅,带着自己的家什,在各卫兵马的护卫之下,浩浩荡荡的将装满了车的行囊取下,随即登船。
家眷们哭哭啼啼,长者们抱着祖宗的灵位,更是泪洒了衣襟。
只有天真无邪的孩子,指着码头上的大船,发出惊呼:“船,船……坐船啰,坐船啰……”
毫不意外,这个时候,会有蒲扇一般打的巴掌摔下来,世界方才清净。
周堂生形如枯槁,他已许多日子不曾睡过了,不敢闭眼,一闭眼,就仿佛看到列祖列宗们寻到了他,满面怒容。
真是……不肖子孙啊。
至于那吕宋……天知道是什么地方。
山长水远,这一走……只怕……再也回不到故乡了。
周堂生目光迷蒙,在士兵的再三催促之下,方才微微颤颤的登上了船。
登船的那一刻,仿佛人生一下子失去了意义,变得索然无味起来。
他木然的看着栈桥上,川流不息,即将登船的人,彼此呼儿唤女,或有人低泣。
周堂生悲从心来,方继藩……那个狗一样的东西哪……
船……渐渐升起了帆。
徐徐的……离开了陆地。
船身一晃荡,猛地……周堂生的心,像是抽了抽……而后……他看到栈桥上,一个熟悉的人影……这人站在栈桥的彼端,朝着船上的人挥手。
周堂生看真切了,他心里咯噔一下,是方继藩,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,这狗东西……黄鼠狼给鸡拜年。
可那个给船上之人送别的方继藩,越来越模糊,随即……在周堂生的眼帘里,连陆地都变得渐行渐远,最后……竟是开始消失不见。
就在这一刻……
周堂生突然发出了哀嚎:“孩儿不肖,不能守住家业,孩儿不肖啊……”
海天一线,海涛的哗啦声中……周堂生的悲鸣,也随着波涛,最终藏匿到了海里,此后无声无迹一千六百一十七章:就是要够狠
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,在迁徙的过程之中,难免会出现一些乱子的。
这也是为何,方继藩会来送周堂生的原因。
对于那些不肯迁徙的,办法总是会有,齐国公的出现,足以让人胆寒。
毕竟,那可是连自家人都往黄金洲送的狠角色,当初姓方的迁徙,也不是没有闹过,江南就曾闹得沸沸扬扬的……
可又如何,此方家家事,齐国公还不是责令地方官吏,将人统统打包送走。
任方家人怎么挣扎,现如今,这天下,还有一个姓方的吗?
现在齐国公亲自坐镇,江南诸府震动。
更狠的来了。
方继藩将所有的黄册,按照士绅们的原籍,送至各州各府,要求本地的官吏照着名册请人搬迁,逾期不迁的,有一人,便以知府,知县凑数,有二人,则以此类推,用同知和县丞凑数。
方继藩只要名额,名额不够,官吏们来凑,如此一来,地方上可谓是鸡犬不宁,怨声载道。
那地方官得了命令,除了咬牙切齿的背地里暗骂,却又摆出了不徇私情的面孔,别看平时他们和士绅们把酒言欢,称兄道弟,可到了这个份上,却也铁面无私起来。
偶有闹的厉害的,自是快吏去拿人,若是还不够,则通知本地卫所。
士绅们百般不愿,还是走了,踏上了血泪之路,地却是留了下来。
方继藩便一一将这些土地,重新统筹。
西山钱庄已经抽调了大量的人手,负责清点田产,所有的土地,也需重新进行丈量。
很多时候,单凭一个恶人是办不成事的,这么大的事,需要依靠一个足以信得过的体系,也需有一个做事的方法,这个方法,要结合实际,得让人有干劲,还需知道,事情办不成的后果。
等方继藩回到南京城,来到行在见驾的时候,却见南京六部部堂早在此了,户部尚书刘义眼里还噙着眼泪。
方继藩没理他,径自朝弘治皇帝行礼:“儿臣见过陛下。”
弘治皇帝不疾不徐的呷了口茶,朝方继藩颔首点头:“你来的正好,正说到你。”
方继藩便露出笑容:“不知说到了儿臣什么?”
弘治皇帝看了刘义一眼,这刘义面上却显得有几分尴尬。
弘治皇帝轻轻皱了皱眉头,才道:“听说南京有一个士绅,悬梁自尽了。刘卿家在朕面前痛哭流涕,说是苛政猛于虎,以至于……有人将性命置之度外。”
自尽了……
方继藩倒是觉得意外,瞪着大眼睛很是无辜的道:“儿臣一直都为他们好啊,免了他们的利息,用吕宋的肥沃土地,换他们的劣田,便是他们搬家,这沿途的花销,陛下也给他们包圆了,车马,舰船,沿途吃喝的开支,没少他们一个铜板。他们家里的东西多,儿臣还让人去他们家里帮他们搬家呢,他们不思图报,居然以死相挟,这是何故?”
刘义的脸又青又红起来,他几次张口欲言,却似乎对方继藩怀着忌惮,生生憋着一口气,心里不断的想,罢罢罢,忍一时风平……
却见方继藩又道:“陛下,不过刘公所言,也不是没有道理,士绅们毕竟是离乡背井嘛,他们对吕宋不了解,因而产生了误解,也是情有可原。至于刘公为之痛哭,可见刘公是个厚道人啊,这朝廷之中,似刘公这样心系士绅者,又有几人?大多数人都是口是心非,是别有用心,儿臣十分钦佩刘公,这是因为,儿臣一向喜欢和厚道的人做朋友。”
方继藩说着,朝刘义咧嘴一笑,这表情,带着善意。
刘义一开始还有些担心着方继藩会打击报复呢,此时听了方继藩的话,心里终于吁了口气,却不免又想,看来老夫还是颇有一点官声,毕竟老夫是户部尚书,方继藩这狗东西,对老夫也有所忌惮。
因而……他只淡淡一笑,不过依旧不作声,对方继藩递来的橄榄枝,没有接住。
他也是有头有脸的人,岂会因为方继藩的几句软话,便和方继藩沆瀣一气?
弘治皇帝显得意外,发生士绅悬梁自尽之事,这是谁都不愿意看到的。
可是……这是国家大策,岂会因为如此,而轻易的更改?现在刘义拿着这个来做文章,方继藩反而赞许,开了这个先河,只怕到时候,朝野内外,反对的声音也就更多了。
这是大忌!
此时,又见方继藩感慨道:“刘公一定还说,士绅们到了吕宋,势必九死一生,于是……他们举家恐惧,战战兢兢,鸡犬不宁,惶恐不安吧?儿臣……其实也一直都在担心这个问题,那里毕竟是化外之地,固然是土地肥沃,可若是当真出了什么意外,岂不是……有违陛下爱民的初衷?士绅们,终究也是我大明的子民啊,他们视陛下如父,说起来,他们还算是儿臣的大舅哥呢?儿臣能不关心他们吗?
“今日刘公为他们痛哭,倒是让儿臣豁然开朗,陛下……大喜,这是大喜啊。
弘治皇帝一愣,不解道:“喜从何来?”
方继藩便道:“陛下……儿臣所虑的,就是吕宋新附,士绅们抵达了吕宋,可谓是一切从头开始,这其中需多少血泪和艰辛,虽然未来,他们今日的披荆斩棘,能够遗泽子孙,可儿臣虽远在千里之外,心里却依旧记挂着他们,可现在,这些问题,都可迎刃而解,倘若陛下委派一名吕宋布政使,专职负责士绅们的安置,为他们排忧解难,如此……不但朝廷心安,士绅们也如吃了一颗定心丸,这……岂不是两全其美之事吗?”
方继藩露出真挚的笑容,随即道:“而现在,这个人,远在天边,近在眼前,刘公仁厚,最是再适合不过的人选了。”
弘治皇帝看向刘义。
刘义……懵了。
去吕宋做布政使?可……
我是户部尚书啊,哪怕是南京户部尚书,那也是尚书。
方继藩你这狗东西,如斯无耻,居然想让老夫去吕宋,做一个布政使?
他觉得自己的心口疼的厉害,仿佛受到了奇耻大辱,立即道陛下,陛下……老臣年迈……”
“这个无妨,可以多派一些家丁,婢女沿途好好照料。“方继藩立即道。
刘义深吸一口气老臣刚刚生了孙子……
方继藩乐呵呵的道这个就妙极了,本来地方官上任,是不该带着家眷的,不过凡是都有例外,可以将刘公全家一起带去,岂不是好?如此一来,刘公到了那儿,就可以安心的办公了。二来,刘公做了表率,其他士绅举家搬迁,也就干劲十足了。陛下……刘公饱读诗书,最是明理,所谓食君之禄,为君分忧,以刘公这般的为人,当然不会拒绝的。恳请陛下恩准。
噗……“刘义觉得自己的喉头一甜,接着,自口里猛地喷出一口老血来,他是气急攻心了。
这一口殷红的血喷出,刘义猛地身躯一震,眼睛亮了陛下,您看,老臣吐血了,老臣都吐血了啊。
他的声音,带着激动。
这些日子发生的事,刘义还不够明白吗?弘治皇帝和方继藩这一对君臣,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。
自己不过是仗义执言,哪里晓得,方继藩这狗东西,立即便开始报复,这狗东西……他丧尽天良哪。
想到自己要去吕宋,而且还是带着一家人去,刘义感觉自己要疯了,他恨不得现在就死了干净,至少不必拖累家人。
可这一口老血,却仿佛证明了什么,他虽是尽力做出痛苦的样子,可声音之中,难免带着欣慰,这是及时血啊。
弘治皇帝刚刚温和的脸上,顿时又露出了惆怅的样子。
方继藩心里冷笑,随即又美滋滋的道有时若上火,吐血也是正常的,我也经常吐血。
刘义刚要开口驳斥。
方继藩随即道不过,此事还需慎重,毕竟刘公身体要紧,依我看,还是请西山医学院的大夫们,亲自来看一看,刘公放心,一定是最好的大夫,若是刘公的身体有些许的妨碍,也是绝不肯让刘公去吕宋的。
刘义……
弘治皇帝脸色缓和了,便道不错,理当如此,继藩所言,很有道理,吕宋新附,不可小看,只有朕信得过的人在那里,朕才放心放心一些,明日就让医学院驻南京的大夫来给刘卿家看病吧,若没有问题,早一些出发,也免得朕担心。
刘义心更痛了,觉得天旋地转,几乎要昏倒过去,可似乎又想到,就算是昏倒,以方继藩这狗东西的为人,也定会说自己高兴的晕了过去。
他觉得自己浑身软绵绵的没了气力,噗通一下跪倒在地,想说点什么……
却见方继藩笑吟吟的看他,道刘公是不是还舍不得列祖列宗?要不……
不,不……“刘义条件反射一般的打起了精神,连忙道真……真是一派胡言,先祖的遗骸,岂可轻动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