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壹章

　　今年的夏日抽身得幹脆，九月還未淋漓地落下壹場秋雨，H市的晚風便隱隱泛著爽朗涼意，暑氣漸消，草木未衰，晴日時雲高天闊，遼遠得錯覺裹著壹身北方秋時的好風日。
　　老張雖在自家女兒升學宴上駁斥過友人嬉笑他空巢老人的鬧言，可真待家中珠玉離家念書，倒卻壹言成讖了。九月難耐，無趣時迷上了海釣，壹日風晴向熟人借了艘小艇，拉了宋晏就往近海去。宋晏對此接觸不多，怕老張也是個半吊子，只準他小心開著稍離了海岸。
　　晴日的近海浪靜風平，壹天裏，除了正午時頭頂的烈日灼得刺癢，便只余時有的海鳥鳴叫穿破遼闊海面的空寂。
　　老張迷上這個也是為了打發時間，出海不是第壹次，卻是第壹次兩人孤零零地出海，此時似飄在無際天邊般，徒生出渺小寂曠的唏噓。老張似忍不住，忽然罵罵咧咧道：“哎我說，宋晏，妳壹個人天天咋過的？我那冤家剛走沒壹個月，家裏就剩我跟她媽，居然覺得屋裏空得就兩個魂，我也是服了妳。”
　　他魚漂這時動了動，忙著扯線並未太註意出口話語，壹邊又順口說道：“小宋走的時候，妳都咋熬過來的？”等他發覺四周片刻安靜得沈默才悔得直想捂住自己嘴，手上功夫愈發忙亂，好好勾起的魚壹時不察竟被溜掉了。
　　“就那樣過，跟以前也沒什麽兩樣。”宋晏聲音無懈得聽不出異色，壹如眼前海面的無浪平靜，只最後壓低了嗓音泄露出了壹句：“我不壹直都這樣過了麽。”
　　老張皺著眉也是無措，砸砸嘴猶豫道：“要不……妳試著再找個……”還沒待說完便被宋晏側臉看來的眼神壹堵，壹急後悔打嘴道：“呸呸呸，我啥都沒說，當個屁放了得了，是我多嘴。”惱悔之余又撓撓頭輕嘆：“我就是瞧著難受，這幾年我光看著就難受，妳什麽都沒說過，我壹雙渾眼不好意思偷看了點東西，憋了幾年到現在，也就望妳以後能過得好受點，我們這些已經活了半截的人啊，下半場就求個安生是不，走了留不住，壹個兒還是對自己好點。”
　　宋晏聽他絮絮叨叨顛倒沒完，忍不住湧上點氣，失笑道：“妳哪雙狗眼看到我過得可憐兮兮了？”老張被他粗言調笑壹噎，半晌憋得臉色泛紅才吶吶說道：“這哪還要狗眼看，人眼……”
　　宋晏不耐他婆媽瑣碎模樣，擺手按下老張的滔滔，言道：“打住，妳好意我心領，但怎麽著也輪不上同情可憐我，我倆交情二十多年，好多事妳勸得適可得體，好壞因果都是自個兒嘗，妳伸頭過來搶壹口是怎麽回事，到心領這步就行了，時間能跨過去的都能過得去。再說妳大老爺們嘰歪不嫌煩人。”
　　老張知他主意大，沒介意他出口生硬，自己也是多言戳破，有些事本應掩著就該永不見光的，他壹不小心翻到朗朗烈日下，只有被灼燒蒸幹的下場。
　　兩人之間恢復四周闊海平靜，良久老張突兀張口，已斟酌已久的樣子：“不提了，以後都不說了，其實活了半截，是求個順心高興。妳其實高興就行了。”宋晏沒再回他，眼神只定定投在遠處魚漂上，似已出神又似默認。
　　他們在海上待了大半天，至海面壹片金粼，近暮色時分才回岸。老張還在岸邊停駐交接小艇，宋晏先把兩人竿具和釣的魚拿回車上，他壹手拎壹手扯下遮陽帽，憋悶壹天額上細汗點點刺癢，手機卻響了，他忙著隨意壹擦又把帽子轉到已是負擔的左手上，才有些手腳慌亂地拿出手機。直到看清屏幕來電，才發覺剛才手腳的慌亂移到了心裏，刺癢變成細密的刺痛，他身形壹滯才劃開接上。
　　“餵？怎麽了？”宋晏連自己都沒聽出異樣。
　　手機那頭壹個熟悉又遙遠的女聲傳來：“爸爸。”親近又疏遠的壹句稱呼攪得四周凝滯又平靜，她頓了頓又說道：“這幾天妳幫我把戶口簿寄過來壹下。”
　　“妳要戶口簿幹什麽？”
　　宋瀲沈默了片刻才說道：“遷戶口。”
　　宋晏感覺自己機械地放下魚竿包，打開後備箱，再把它們壹壹放進去，砰地壹聲關上後備箱的聲音將自己驚醒，他緩緩說道：“好，急著要，我等會兒回去就給妳寄過去。”
　　“不用那麽急，還有戶籍證明，這兩天就可以了。”宋瀲的聲音這才有些許波動，兩人間的短暫靜默被宋瀲那邊的話外音掩蓋下，壹個操著濃厚方言余味的中年女聲傳來：“宋小姐要出門啊，外邊雨下得大，記得帶把傘撒。”那頭緊接著宋瀲幾聲倉促應付，她似走得遠了些，中年女人的聲音飄忽得有些不清了：“妳壹個人住，照顧自己點撒，前幾天還……妳淋雨……”
　　宋晏本是耐心等著宋瀲跟旁人說話，可忽然想到今早醒來時習慣性看的天氣，心裏壹驚，還沒等宋瀲寒暄完，就稍稍急促地問：“宋瀲？妳現在在哪？”
　　那頭的宋瀲正擺手做告別狀，被他突兀壹問似擾亂長久平靜壹般，小心回道：“我這幾天出差，不在帝都。”
　　“去哪出差了？”宋晏意外地追問上來。
　　宋瀲連續與兩人對話，未完全凝神，忘了本能地反駁回去，順嘴回道：“嗯……廣府這邊。”未待宋晏回應，她急忙倉促要掛電話：“我要出門了，先不說了。”
　　“等壹下，我寄材料寄去哪裏？”宋晏如常的嗓音讓她放松了壹些。
　　“就寄到帝都，我等會兒給妳發地址。”聽到宋晏唔了壹聲應下她才掛了電話，不管疏漏多少，先暗舒了壹口氣。
　　老張回車上時宋晏已經坐在駕駛座上了，眼神似無聊賴地落在方向盤上，壹手握著還未熄屏的手機，神色隱在夕照探不到的晦暗裏，有些捉摸不透，老張雖略怪異也未多註意，只大笑道：“好嘞，就我兩這水平，今天這收獲不算小，等會兒去我家，讓我媳婦收拾收拾做壹下，壹起吃頓好的，剛才我都打電話說好了。”
　　宋晏把車啟動，慢慢開出停車場，良久後才回老張道：“妳跟弟妹好好吃吧，今天不行了，我回去有點事。”
　　“哎？妳啥事啊？今天不都說好出來休壹天嗎？”
　　宋晏單手打著方向盤向右，壹圈盡後逐漸拐上主道，腳下油門半足，車平穩快速地離海岸愈遠，甩了壹天地的金光在身後，他緩緩說道：“家裏有人騙了點錢，也是臨時才知道，晚上回去急著追債去。”